/楊平猷
近日聽說有一位白人比丘達摩羅加在夏威夷及洛杉磯倡導環保運動,又見到《慈濟道侶》第129期有「慈濟護專環保尖兵,上山下海親身體驗大自然寶貴資源」一文,非常感動,觸發了潛藏我心中多年的繫念。
來美國之前,我是個職業彫塑工作者。打從學生時代起,我就喜歡到郊外寫生散步。
1961年 (十七歲)
某一天,我從台北師範學校出發到六張犁,欣賞台北市的晚霞。在燦爛的日落中,我驚然發現:台北市居然跟一層瘴氣沉在大台北盆地裏,天空是那麼清爽美妙,而所有的房舍及地面景物,卻溶在棕灰色的污煙裏。在還未流行「空氣污染」這個名詞的那個年代,我們除了可以欣賞晚霞之外,晚上還可以數著滿天的星星,追逐螢火蟲。這個突然的發現,使我想到:等到日落後還得回到那滿盆的污濁,好像一條活蹦的魚,竟得被丟進肥皂水的盆子裏,不由得心生恐懼。可是第二天早晨,昨日的驚恐卻又在美麗的朝陽中遺忘了。
我老家是在清水鎮的農村。清水鎮東邊是大肚山脈的牛馬頭山,山腳有一口泉,積水成埤,叫「埤子口」。埤水清澈見底,五六尺深底下的石子猶粒粒可數。聽說這是本鎮得名「清水」的由來。我家後面有一條小溪,屬大甲溪的分流,延著後院而過。這條小溪清澈異常,好幾村都用來飲食和灌溉農田,小孩也常在溪裏游泳,捉魚和摸螃蟹。1963年,我師範學校畢業後返鄉教書,這溪水已不堪飲用,家裏只好挖了一口天井做為替代。當時,只知道溪流上游多了好幾家工廠,却無法想像有所謂「環境污染」這回事。 1969年我從板橋的藝專畢業,再回到清水,這溪水裏只剩下蚊子的子孫,魚蝦和螃蟹早已不知踪影,我連把腳放進水裏涼快涼快都不敢了。而「埤子口」也因為人口爆漲,抽水過度,及其他因素,不再清可見底,只剩半池奄奄一息的臭水了。有一天,我騎摩托車到彰化,中途在大肚溪畔休息,看到有人在垂釣。他們把魚釣上來後,就丟回水裏,一問才知道,那些魚不能吃,他們只做拉魚的遊戲,欣賞人與魚爭的快感。放回去是慈悲嗎?不是,因為大肚溪的水是醬油的顏色! 1973年,我結婚後第二年,大年初二正準備陪太太回娘家,突然發現屋後的小溪居然轉為清澈,驚喜之餘,為了一首小詩「小溪也過新年」投登《雄獅美術》。小溪也過年原來是上游工廠大年初一停工休假。
七○年代河川已污成這般,空氣更不必說了。曾經有一整年,我到花蓮研究石彫,每個月回家一次,通常我都走橫貫公路。我喜歡花蓮太魯閣到東勢之間,彎彎曲曲的每一景,尤其太魯閣到天祥那一段,我戲稱為「台灣唯一的淨土」,幻想著美麗的彫塑公園。有一天,在金馬號車上,看到離太魯閣牌樓不遠處的旱田裏,插了一個「國泰水泥工廠用地」的招牌,我不禁哭了,因為我已看到,太魯閣上空飄游著高雄水泥工廠周圍一樣的灰煙。鄰座一位穿西裝的中年紳士,問我哭什麼?我一勁指著那塊招牌,搞得他滿頭霧水。
1977 年我參加旅行團參觀達見水霸,聆聽工作人員簡報。簡報人員報告水霧建造過程、運作方式和其主要功能,同時提到大甲溪上游濫伐,水土遭破壞,造成土壤大量流失,淤積水庫及台中港。更可怕的是果農毫無節制地使用農藥,這些農藥經地下,滲入大甲溪,殘留在下游賴以灌溉的農地,累積後,將成為日後嚴重的化學毒害。從這個認知,加上大肚溪醬油溪水的腦中圖像,突然意識到,如果河川死亡,那麼農地還能活多久呢?數年後種出來的稻子,會養出什麼樣子的人呢?真不敢再想下去了。
環境保護常與經濟發展相互衝突,為政者也常避重就輕地忽略了環境的保育。儘管「環境污染」在七○年代已常被提出來討論,但是却未能獲應有的改善。多年來,每次經過大肚溪,進入彰化市時,總會聞到一股難受的酸味,大家却習以為常。初中我在清水中學讀,學校南邊是鳳梨工廠,有一座十人環抱的煙囪高聳而立。每當南風一吹,常常夾帶著黑灰塵,淹過校園。學生經常提議校方與工廠談判,卻多年沒有結果。原因是學校的種種建設,得常依賴地方在經費上的支持。你說,學校那說得出口?彰化歷久不衰的酸氣,在「化纖工作帶動百業興盛」,「提供大量就業機會」的考量下,當地居民大概不得不接受這「一點點」的代價吧!環保觀念在當年的社會中就是這般的無奈。
我常把這些問題和將會發生的災難告訴別人,大部份人的反應好像這些與他們無關,好像是我杞人憂天。1978 年左右,我和同學王淳義先生在《雄獅美術》提出「文化造型運動」,希望文藝工作者走出自己的圈圈,與整體社會、環境結合,當時得到藝文界及年輕朋友的回響,但更多的人卻以為這又是一種藝術界的噱頭,未能以真正嚴肅的態度來看待。
有一次在台中的藝術家聯展中,我以「檳榔、檳榔」為主題,用「宗廟之美」、「被破壞的維那斯」、「作業薄紙包裹的檳榔(25公分大的檳榔)」、「白色水泥地上的吐紅」等組成,來描述當時台中火車站前廣場的奇景。結果那一件白色的水泥地板上驚心動魄地灑了一片片鮮紅色的檳榔汁的作品,給報社評論為「地景藝術」,大檳榔則被歸類為「普普藝術」。而對於隨地吐檳榔汁的事却隻字未提,真是相差十萬八千里,心事誰人知?
大肚溪與大甲溪夾帶農藥與工業廢料滲入農田,殘留毒害百年不失的影像,一直纏繞著我,這種恐懼導致我每天用視覺來衡量今天的灰霧與昨日的濃煙有什麼差別。當時沒有學過佛法,非常愚痴的我,以為一了百了逃離了台灣就行了。哀然攜家帶眷,逃到太平洋對岸的「西方淨土」。沒想到八○年代以後,洛杉磯地區隨著大量的移民潮,汽車排出的灰煙,日益加濃。最近,太陽常常要等到十點鐘以後才懨懨地露臉。當年的一念自私,還是難逃今日同受其業。
今日,我們已清楚地了解到,污染屬於全球的問題,即使在從未有人居住過的南極海邊,也可以發現遠方漂來的塑膠棄品。再加上森林的濫伐,造成每天至少有五十種到一百種生物,從地球上消失。看看生態循環的連鎖效應,即將平衡失調。不久,地球上只剩下人類與牛羊雞豬犬,又將成什麼狀況!最不公平的是那些從未享受過工業文明邊陲地界的「窮人」,也要共同承受毒害。我不反對物質文明,問題是怎樣創造沒有後遺症的文明。現在世界各地,有許多機構或基金會,正在為拯救地球而努力。我們除了也出來面對災難,也盡棉薄之力以外,還有更好的選擇嗎?
不久前,美國公共電視台上有個節目,在探索地球污染的問題,曾將台灣列入最嚴重的污染地區之一。二 三十年來,台灣工商業起飛,亞洲之龍更是飛躍在天,外匯存底經常達七百多億美元以上,高居世界第二位。台灣雖有一個環保署的機構,但是台灣環境居然還要民眾以示威的方式來保護,我們除了欣賞鹿港的居民,抵抗杜邦公司的那種道德勇氣之外,再想一想繼續這樣污染下去,數十年後,我們下一代的形體與我們不一樣的時候,目前這七百多億外匯包裝的繁榮,值得嗎?亡羊補牢,要做就趕緊吧!
就讀北師時,同學們常到圓山,遊了動物園之後,就到中山橋下,欣賞古樸的橋墩、擺渡與垂釣。兩岸景色與倒影相應在清流間。自從圓山山腰蓋了一座國際級大飯店之後,河畔是增添了不少人工美,河裏卻從此逐日走樣。許和美先生是我北師與藝專的學長,也是我藝專的老師之一。有一天,他告訴我,他有一個夢,夢見圓山橋下恢復了往昔的風光,那條流經內湖、松山,繞過(舊)動物園的流水,成為舉世聞名的「藍色基隆河」。朋友,假使你家離新店不遠,離淡水、大肚、西螺、台南或大甲不遠,恕不是也該有一個藍色的夢嗎?讓我們夢變成真的吧!
(1991 年 11月完稿於美國加州哈崗小禪房)
(1992.1.《新雨月刊》第53期)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